《盘根》(心理咨询短篇小说9)
一
北京的秋天,总有一种琉璃似的脆薄。天是高远的,蓝得像一种冷冽的瓷器,阳光斜斜地射下来,在国贸写字楼光洁的玻璃幕墙上,撞得粉碎,变成一片晃眼的金芒。甄晓冰从这片金芒里走出来,踏进文天的咨询室时,身上还带着外面那种焦灼的、属于金融街的节奏。只是那节奏在她身上乱了拍,像一只走得飞快却即将停摆的钟。
文天的咨询室藏在一条安静的胡同里,是由旧时的小院改造的,保留了灰砖、月亮门,但内里是极简的,白墙、原木地板,几件线条利落的家具。唯一显得有些“杂芜”的,是墙角那个略带孤单的沙盘,以及旁边架子上琳琅满目、形态各异的沙具。这里的时间,仿佛比外面流淌得缓慢、粘稠一些,像一锅熬得过久的藕粉,稠得化不开。
甄晓冰是第三次来了。她在一家顶级的信托公司工作,毕业三年,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。她坐在那张米白色的沙发上,背脊挺得笔直,像一根随时会绷断的琴弦。她的妆容精致,服饰得体,是那种在CBD电梯间里随处可见的、武装到牙齿的年轻女子。然而,她的眼底却沉淀着一层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惊惶,像雪白的宣纸上,无意间滴落的淡墨,泅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。
“文老师,我还是睡不着,”她的声音有些干涩,语速很快,仿佛慢下来就会被什么追上,“心跳得厉害,有时候坐在电脑前,明明什么都没发生,手心却全是冷汗。我觉得……我快要撑不住了。”
文天给她倒了一杯温水。他不急着说话,只是安静地陪伴着这种焦虑的存在。他年近五十,穿着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,面容清癯,眼神里有种沉淀下来的、近乎悲悯的宁静。这种宁静,对于甄晓冰这样沸水般翻滚的内心,有时是一种抚慰,有时,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拷问。
“脑子停不下来,”甄晓冰继续说,中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手中的纸杯,像是要把一肚子的话输入电脑,一股脑打印出来,“想的都是钱。我的工资……听起来不少,可就像漏了的沙,怎么都攒不住。我妈昨天又来电话了,说我弟弟要报一个什么‘冲刺班’,名师指导,一节课就要两千块……我……”她哽住了,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,仿佛那能压下喉头处的鱼骨。
文天知道她家里的情况。父母在她初中时离异,父亲很快重组家庭,几乎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,像断线的风筝,不知所踪。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在老家生活,感情上依赖她,经济上更是如此。弟弟的学费、补课费、人情往来、甚至远房亲戚生病住院的“表示”,都成了母亲向她伸手的理由。她像一只被迫早熟的母鸟,拼命衔来食物,反哺着那个永远也填不饱的巢穴。
“你拒绝了么?”文天温和地问。
甄晓冰苦笑了一下,那笑容薄得像秋蝉的翅膀:“我怎么拒绝?她说得那么急,好像我不拿钱,弟弟的前途就毁了,家里就要天塌了。我……我说我再想想办法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,“可我还能想什么办法?信用卡都快刷爆了。”她的孝顺里,掺杂着一种近乎固执的顺从,一种深埋的责任感。文天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,她在偌大的北京城,看似独立坚强,内里却依然是被老家那根无形的线牢牢牵着的木偶。
“晓冰,”文天的声音很平稳,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,“我记得你上次说,摆完沙盘后,心里好像松快了一点。今天,我们再来看看那个沙盘,好吗?也许,它能告诉我们一些,你的意识还来不及读懂的东西。”
二
那是上一次咨询时,甄晓冰摆下的沙盘。当文天看到时,内心也微微震颤了下。
沙盘大小符合国际规格,本是留白天地宽的意境,可甄晓冰几乎用湿沙堆起了一座巨大的、盘根错节的丘陵,或者说,那是一棵无比庞大的树的根部与主干,虬结着,膨胀着,几乎占满了整个沙盘的世界。那棵树,用的是沙具里最大号的一棵,枝干苍劲,树叶浓密得有些压抑。它不像一棵树,更像一个巨大的、笼罩一切的阴影,一种无孔不入的统治。
树根的缝隙深处,埋着一个小小的、穿着布裙的女孩沙具,只露出一点点裙角和一只茫然的眼睛。那是甄晓冰自己,她当时轻声说。
而在那繁茂得令人窒息的枝桠上,端坐着一个成年女性的沙具,衣着华丽,面容模糊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。那是母亲的意象。当时晓冰是这么觉得的。
最让文天留意的,是在那庞大的树根下方,靠近边缘的位置,躺着一个断了线的风筝。风筝很小,颜色褪尽,线头凌乱,孤零零地被遗落在那里,与整个盘面的拥挤压抑格格不入。
荣格会说,这沙盘便是甄晓冰的“集体无意识”在现实世界的投射。那棵巨树,是她的家族系统,是那股在她血脉里流淌的、她自己未必能察觉的强大力量。树根下的女孩,是被压抑的、真实的自我。树枝上的母亲,是她内化了的、需要去承托的沉重责任。而那个断了线的风筝——文天几乎可以肯定——象征着她那失联的父亲,象征着一种联结的中断,一种男性力量(也许是秩序、规则、保护)的缺失。所以晓冰对待家里的要求,即使知道那是个骗局,也会义无反顾地去维系。
这画面,活脱脱一幅海灵格所说的“错位的家庭序位图”。本该由父母承担的责任,尤其是母亲的情绪和需求,过早地、不合时宜地压在了女儿稚嫩的肩上。她代替了母亲的位置,去“哺育”自己的弟弟,去安抚(或者说,用金钱填补)母亲内心的空洞。她站错了位置,所以步履维艰,所以精疲力竭。
今天,文天决定帮助她,更深入地走进这幅画面。
“晓冰,”他声音低沉而清晰,带着米尔顿·艾瑞克森式的间接引导与嵌入指令,“现在,请你做几个深呼吸,慢慢地……对,就是这样。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让自己回到上星期摆的沙盘面前,让你的目光,温柔地落在那个沙盘上。这不是一个模型,这是你的内心世界,一个有它自身逻辑和生命的原野。”
甄晓冰依言而行,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。
“现在,我想邀请你,走进这个世界。这不是思考,是感受。让你的意识,像一缕风,一片羽毛,轻轻地,飘进这个沙盘里……告诉我,当你作为一缕意识,进入这里时,你首先感受到的是什么?”
甄晓冰闭着眼,睫毛轻轻颤动,过了好一会儿,才梦呓般地说:“……是暗。很重……喘不过气。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包裹着,捆住了。”
“好的,感受这份沉重和捆绑。”文天接纳了她的感受,并引导她深入,“现在,看看那棵大树。靠近它,触摸它的树干……它给你什么样的感觉?”
“它……很老,很强大。它的根,扎得很深,很深,好像伸到了我看不见的地底。它的皮很粗糙,有点硌人。我……我有点怕它。”
“没关系,感受这份敬畏。试着问问这棵树:‘你在这里,是为了什么?’”
室内静极了,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、被过滤了的隐约车声。时间在这里,真的慢了下来,像糖稀一样缓缓流淌。
又过了许久,甄晓冰的眉头蹙紧了,声音里带了一丝困惑和颤抖:“它……它好像在说……‘支撑’……‘必须撑住’……可是,它自己……好像也很累,它的树干,里面是空的……”
这是一个关键的发现。那看似强大的家族系统(巨树),内里竟是虚弱的,疲惫的。
“好的,谢谢这棵树告诉我们它的感受。”文天适时地给予肯定,然后缓慢的将她的注意力引向另一个关键点,“现在,让你的意识,像一只轻盈的蝴蝶,飞到那个树根下,看看那个被埋住的小女孩……她怎么样了?”
甄晓冰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,脸上掠过一丝痛苦。她没有立刻回答,嘴唇抿得发白。
文天没有催促,只是静静的陪伴。
“我看到她了。她在那里,一定很不舒服,很孤单。我很想试着,送一点点光和温暖给她,哪怕只是一点点。”一滴泪,毫无预兆地从甄晓冰紧闭的眼角滑落。她哽咽着,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:“她……她好小……她在哭……她说……她说她喘不过气……她不想待在那里了……”
“她想去哪里?”文天轻声问,像在询问一个迷路的孩子。
“她……她想出来……她想……去看看那个风筝……”
风筝。断了线的父亲象征。
三
这次深入的“积极想象”之后,甄晓冰在咨询室里痛哭失声。那哭声不是歇斯底里的,而是压抑了太久的、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悲恸。她断断续续地讲起了童年。讲起弟弟出生后,全家人的注意力如何骤然转移。讲起母亲如何总是对她说:“你是姐姐,要懂事,要让着弟弟。”讲起父亲离开那个下午,天空也是这种灰蒙蒙的颜色,她没有哭,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,“啪”地一声断了,从此再也接不回去。她学会了看母亲的脸色,学会了用优异的成绩换取短暂的夸奖,学会了把自己真正的需求和委屈,像藏起一件不合身的旧衣服一样,深深地锁进心底。
她之所以拼命工作,拼命赚钱,潜意识里,或许正是渴望用这种“有用”和“付出”,来换取爱,来确认自己在这个错位的家庭系统里,不可或缺的位置。她扮演着母亲的角色,承托着弟弟的未来,仿佛只有这样,她才能感觉到安全,才能感觉到自己是被“需要”的,从而不会像父亲那样,被这个家“抛弃”。
她的焦虑,根源于此。那不是对具体工作的焦虑,而是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深层恐惧,是对那个被埋藏的、渴望自由与自我的小女孩的背叛所带来的内心冲突。
文天没有给她任何简单的建议,比如“拒绝你母亲”。他知道,在潜意识深处的序位没有纠正之前,意识层面的任何“拒绝”都会带来巨大的内疚和反弹。他工作的重点,是继续帮助她看清这个系统,并逐渐在内心进行“排列”和调整。
在后续的咨询中,他运用了更多艾瑞克森式的隐喻和故事。
“晓冰,”有一次,他这样说道,“我认识一位园丁,他非常爱护他的花园,尤其是一棵玫瑰。他每天都给这棵玫瑰浇水,施肥,生怕它不够好。可是,这棵玫瑰却日渐枯萎。园丁很苦恼,直到有一天,另一位老园丁告诉他,‘你看,你浇了太多水,它的根都要烂了;你施了太多肥,它的叶子都被烧伤了。而且,你因为它,忽略了旁边那棵也需要阳光的雏菊。’爱,有时候需要一点空间,需要尊重万物本来的序位。过度承托,反而是一种负担,对双方都是。”
甄晓冰听着,眼神有些恍惚,似乎在思考这个故事与她自己的关联。
还有一次,文天引导她做了一个简单的意象对话,这同样是积极想象与催眠技术的结合。
“闭上眼睛,晓冰。想象你走在一条回家的路上,不是北京的家,是你内心深处的那个‘家’。你看到了那棵巨树。你走到树前,对树枝上的那位‘母亲’说:‘妈妈,我看到你了。我尊重你是我的妈妈,我是你的女儿。我把属于你的责任和命运,交还给你。我会用女儿的方式爱你,但我会站回我自己的位置。这才是对你的尊重。’”
这个过程并不顺利。甄晓冰感到巨大的阻力和恐惧,仿佛“交还”责任,母亲就会崩溃,家庭就会瓦解。这正是错位带来的幻觉。但文天知道,一旦经历了这个“仪式”自性化的闸门就会打开。
同时,他们也谈到那个“断了线的风筝”。文天问她,是否愿意在想象中,去修复那只风筝,或者,至少是去正视它的存在。
“也许,我们不需要立刻找到风筝,或者把它绑回树上,”文天说,“但我们可以承认,那里曾经有一只风筝,它飞走了。它的离开,是它自己的选择,与你无关。你可以把那份对父亲的、复杂的情感,就放在那里,看着它,而不被它牵制。”
四
咨询进行了两个多月。期间,甄晓冰的生活依然有波折。母亲又要过几次钱,理由花样翻新。她依然每次都内心挣扎,但开始有了一次微小的“试探”。有一次,弟弟要买新款手机,她第一次没有立刻转账,而是说:“我这个月项目紧,压力大,奖金少了。让他用自己的生活费计划着点花。”
电话那头,母亲沉默了片刻,然后是不太高兴的埋怨,但最终,也没有像她恐惧的那样“天塌下来”。这次小小的“成功”,给了她一丝信心。
她再来咨询时,眼神里那惊惶的神色淡了一些,虽然疲惫依旧,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。
“文老师,我昨天……梦到那棵大树了。”她说,语气有些奇异。
“哦?和沙盘里一样吗?”
“不太一样。”她努力组织着语言,“梦里的树,还是那么大,但是……光线好像亮了一些。而且,树上不止我妈妈一个人了。”
“还有谁?”
“好像……还有一个模糊的影子,在更远一点的树枝上,看不清楚是谁。但感觉……树上没那么空了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那个小女孩,没有埋在树根下了,她坐在离树不远不近的一块石头上,在……在看天空。”
文天的心中微微一动。集体无意识在她的梦境里开始了自我调整。那个模糊的影子,或许是家族中其他被忽略的成员(比如父亲的代表)开始被系统“看见”?而小女孩离开了被埋葬的位置,意味着她的自我正在逐渐挣脱束缚。
“那块石头,感觉怎么样?”文天追问细节。
“挺稳的。”甄晓冰想了想,肯定地说,“虽然有点凉,但是是干的,结实的。”
“很好。”文天微笑。这块“稳的”、“结实的”石头,或许象征着她开始找到的、属于她自己的根基和位置。
当天的沙盘,她做了一些调整。她没有移除那棵巨树,但它不再是唯一的焦点。她在旁边清空一些沙子,围了一小片“海”,在离树有些距离的地方,放了一个代表自己的、正在读书的少女沙具。而那个断了线的风筝,她没有动它,但它所在的位置,不再显得那么孤寂和刺眼了。
她看着调整后的沙盘,久久没有说话,然后长长地、深深地舒了一口气。那口气,像是积压在胸口多年的一团棉絮,终于被吐了出来。
“我好像……没那么怕了。”她轻声说。
五
北京的冬天来了,北风刮在脸上,像小刀子似的。甄晓冰裹紧了大衣,走在华灯初上的街上。手机响了,是母亲。她顿了顿,才接起来。
母亲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焦灼:“冰冰啊,你二姨那边……”
甄晓冰安静地听着,风吹起她的发丝,她的目光掠过街上匆匆的行人,掠过橱窗里温暖的灯光。等母亲说完,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应承,也没有生硬地拒绝,只是说:“妈,我知道了。我最近工作也很忙,身体有点吃不消。这笔钱不是小数目,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,也了解一下具体情况。晚点我再打给你。”
挂了电话,心脏依然跳得有些快,但不再是那种失控的、濒临崩溃的狂跳。她知道,内心的那棵盘根错节的巨树,依然在那里,它的阴影不会一夜消失。那个断了线的风筝,也依然在记忆的角落里,带着未完的故事。
但是,那个被埋藏的小女孩,已经被她亲手,一点点从湿冷的沙土里挖了出来,安置在一块属于自己的、虽然不大却足够坚实的石头上。她开始学习,如何既做一个“孝顺”的女儿,又不完全湮没自我;开始承认,那个缺席的父亲,是他自己人生选择的结果,无需她用一生的过度负责去弥补。
家族的序位,在她内心的宇宙里,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复位。这不是一场革命,而是一场回归。回到家族系统里属于自己的位置上。
她抬头看了看城市上空那被霓虹灯映成暗红色的、缺乏星光的夜空。这人间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根错节,都有自己的断线风筝。心理咨询,或许无法移走那棵巨树,也无法找回那只风筝,但它能提供一面镜子,让你看清自己系统里的暗影与光亮,然后,在文天那样温和而坚定的帮助下,学习如何在盘根错节中,找到一丝喘息的空间,如何与那些断了线的遗憾,和平共处。
甄晓冰继续向前走去,身影汇入人流。她的脚步,比起秋天初次走进咨询室时,似乎踏稳了一些。路还长,但至少,她开始学着为自己掌灯。那光虽微茫,却足以照亮脚下寸许的距离,在这苍凉而又不乏温存的人世间,一步一步,走回她自己的路。
六
日子如流水般过去,甄晓冰依旧在金融街的玻璃森林里穿梭,依旧会接到母亲带着焦虑的电话,依旧会在深夜里因心跳过速而醒来。但有什么东西,确确实实地变了。
她开始记日记,不是工作备忘,而是写给“那个小女孩”的信。她会在信里说:“今天我拒绝了妈妈的一个要求,虽然心里很难过,但我没有立刻转账。我好像……在学着对自己好一点。”“今天路过一家书店,买了一本你一直想看的《小王子》。周末,我想去公园的长椅上读给你听。”“文老师说,我做得很好。我想,他是在夸你,也是在夸我。”
她开始尝试着,把那个“小女孩”当成一个真实存在的、需要被照顾的朋友。她会在周末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早餐,会去看一场很久没看的电影,会在加班的深夜,给自己点一份喜欢的甜品。这些小小的、微不足道的“自我关怀”,像一粒粒种子,在她荒芜已久的心田里,悄悄发芽。
有一次,她和文天聊起父亲。她的语气,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怨恨和不解,而是多了一丝平静的疏离。
“我有时候会想,”她说,“他当年离开,是不是也有一种……解脱?他是不是也觉得,那个家,像一棵快要窒息的树,他必须挣脱出来,才能呼吸?”
文天点点头:“有可能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课题,他的课题,或许就是如何面对自己的‘窒息感’。而你的课题,是学会在没有他的情况下,如何让自己活得更好。”
甄晓冰沉默了许久,然后轻声说:“我好像……开始理解他了。不是原谅,是理解。理解他作为一个‘人’的局限性,而不是作为一个‘父亲’的失败。”
这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疗愈。当她不再执着于“他为什么抛弃我”,而是看到“他也在挣扎”,那份沉重的、被抛弃的愤怒,便悄然转化成了一种淡淡的、带着怜悯的接纳。
她也开始尝试着,和母亲建立一种新的沟通模式。不再是单向的索取与付出,而是尝试着表达自己的感受和需求。
“妈,”有一次,她认真地说,“我知道你不容易,弟弟也需要照顾。但我也有我的压力,我的生活。我希望你能理解我,我不是一个取款机,我也是一个会累、会难过的人。”
电话那头,母亲沉默了很久,然后叹了口气,说:“冰冰,妈知道你辛苦。只是……妈习惯了。”
“习惯可以改的,妈。”甄晓冰说,“我们可以一起学着,怎么更好地相处。”
这并非一蹴而就。母亲的焦虑和索取,早已成为一种本能。但甄晓冰不再像过去那样,一听到母亲的抱怨就立刻慌了神。她开始学会设立边界,学会说“不”,学会在母亲的情绪风暴中,保持一份清醒和冷静。
她甚至开始考虑,要不要尝试着,去寻找那个“断了线的风筝”——她的父亲。不是为了和解,也不是为了责问,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,为了完成内心最后的闭环。
“文老师,”她问,“如果我想去找他,你觉得……好吗?”
文天沉吟片刻,说:“这是你的选择。咨询的目标,不是让你永远依赖我,而是让你有足够的力量,去做出自己的选择,并承担选择的后果。无论你做什么决定,我都会支持你。”
甄晓冰笑了。那是一种释然的笑,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的阳光,虽然微弱,却带着真实的暖意。
七
北京的初雪,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,给灰扑扑的城市盖上了一层薄薄的、并不那么纯净的白色。甄晓冰推开咨询室的门,带进一股清冷的空气。她看起来比几个月前圆润了一些,眼下的青色淡了,那根时刻紧绷的弦,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弛的余地。
她没有立刻坐下,而是站在窗边,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,枝桠上挂着零星的雪粒。“文老师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却像一片雪花,轻轻地落在室内温暖的空气里,“我昨天,真的去找他了。”
文天正在给她倒茶的手顿了顿,没有接话,只是静静地等待。
“我没敢上前打招呼,”甄晓冰转过身,脸上是一种复杂难辨的表情,有释然,有失落,也有一丝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的平静,“我就站在街对面,看着他。他老了,背有点驼,穿着一件旧棉袄,牵着一个……应该是他和后妻的孩子吧,一个小女孩,蹦蹦跳跳的。他低头跟她说话,笑得很……轻松。”
她顿了顿,走到沙发旁坐下,双手捧着文天递过来的茶杯,让那温热透过纸壁,熨帖她微凉的指尖。“我突然就明白了。他当年不是抛弃了我,他是……逃开了。逃开了那个让他窒息的家,也逃开了那个他无法胜任的‘父亲’角色。他在我心里,一直是一个巨大的、空洞的、需要我去填满的黑洞。可原来,在另一个地方,他只是一个普通的、会笑的、牵着女儿走路的父亲。”
她抬起眼,目光清澈而平静,像雪后初晴的天空。“那个风筝,我曾经以为,只要找到那根断掉的线,把它重新接上,我的世界就能完整。可现在我看到,它已经飞到了另一个天空下,有了新的线,新的风。我再怎么追,也追不回来了。”
文天看着她,眼神里满是欣慰。他知道,这是一种真正的“看见”,一种带着距离与客观的慈悲。她终于不再执着于那个幻象中的、完美的父亲,也不再将自己困在“被抛弃者”的角色里。
“那……你感觉怎么样?”他问,这是他第一次,在咨询中问得如此直接。
甄晓冰沉默了。她感觉怎么样?心里那块沉甸甸的、压了她二十多年的巨石,似乎在看到父亲背影的那一刻,悄然碎裂了。随之而来的,并非预想中的狂喜或巨大的悲伤,而是一种奇异的、空落落的平静。像一间长久紧闭的屋子,突然被打开窗,陈腐的空气流走了,新鲜的空气涌进来,却还需要时间,才能填满那片空旷。
“我……”她缓缓地说,“我好像自由了。但同时,我又有点……害怕。好像一直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我,哪怕那根线让我痛苦,至少我知道,我的痛苦是有方向的,我的人生是有目标的——去填满那个空缺。可现在,线断了,空缺还在,但我却不知道,该往哪个方向走了。”
她捧着茶杯,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袅袅的热气上。“文老师,我一直以为,心理咨询的终点,是找到那个‘缺失的拼图’,让我的人生重新变得完整。可现在我发现,那块拼图可能永远都找不回来了。或者,它根本就不存在。那……接下来呢?当我不再是为了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而活,我该为了什么而活?那个被埋在树根下太久的小女孩,她从阴影里走出来之后,真的能在这个广阔而陌生的世界里,找到属于她自己的路吗?”
她的问题,像一片飘落深潭的雪花,没有激起惊涛骇浪,却让水面下涌动的暗流,清晰地显露出来。咨询室里一片寂静,墙壁上石英钟的分针悄悄地迈出五六步。文天想起海灵格的一段话:
同意是你唯一可以成为自由的工具
一旦同意你就不再反对和拒绝任何事情了
同意父母、亲人,以及你身边所有的事物
以他们本来的面目去同意
你也同意他们的祖先,以他们本来的面目去同意
你也同意自己,用自己本来的面目去同意自己
不要希望什么事情会有所不同,你是你自己做好的产品
你也要同意自己的罪过,同意你自己所有的事情
看着你所能感知的所有事物,对他们说:“是的,我同意。”
当你这么做的时候,去感觉你的灵魂有什么变化,对你的身体有什么影响
你只要去同意
⋯⋯
你同意自己的成功,同时也同意自己的失败
以平等的心去同意
因你的成功而成长,因你的失败而成长
因为同意,你可以放下一切,往前走,带着自信往前走
⋯⋯
如果有冲突,你同意其中的一个方面,你也要同时同意另一方面,以它本来的面目去同意它
只有这样你会发现,你得到了力量。你以开放的方式同意,你就得到了力量。因为你和所有的一切融合了
⋯⋯
一旦事物接收到你的同意,它就完成了它的使命⋯⋯同意是件美妙的事情
全文完